并非奇迹的奇迹

西南联大，诞生于世界法西斯势力猖獗时期。西方的优秀知识分子以个人的姿态反对法西斯，例如托马斯曼说：“我不做德国人。”他脱离了被希特勒控制的德国。而中国的知识界做法不同。大批以个性和自由著称的著名学者，以西南联大做集团式集结，大规模迁移，在战争期间，历时八年，他们携家带眷，尽历艰险与贫寒，保存和培育了一大批为国家中兴做栋梁的大师级人才。

这个伟大的历史事件，已经成为人类20世纪的经典，被誉为“20世纪世界教育史上的奇迹”。

不可奢望，拍一部和两部片子，就能“还原西南联大”，交出一件20世纪的珍宝。谁也不能还原历史，我只是在寻找，寻找那座在我心目深处，从童年起就闪着不熄光芒的宫殿。

在西南联大的校歌里，一开头就是“辞却了五朝宫阙”。而实际上，他们，那么一大批学界巨子，是从精神的意义上，把这五朝宫阙带到了我的家乡云南。身在边陲的我的父母辈们，因此而能濡染一种中华核心文化的精深丰采，让他们追随不已，潜变着人生的歧途，也暗中拨弄了我这昆明孩子的命运和路途。

我的摄像师说：你是要把一位位年逾古稀的老人，从昏暗处扶将出来，让他们讲述那过去的故事，挖掘那行将被淹没的历史。

不全是这样。不是为了怀旧。

我是在寻找一块绿草地，寻找一块污染之前的生机园林，寻找母体的温存，寻找大江溪泉的源头，那片精神园林的叶和歌，那个时代的浪漫与纯真，赤子们坚毅卓绝的灵魂，和那些洁白的日记，失落了的灵魂和日记。

寻找——那没有在战火和硝烟中失散的命脉，却在和平中似乎被磨灭被遗忘的一个民族大脑的记忆。寻找——那在贫困中劲长的异彩纷呈的骨气，却在安适中可能涣散和沉溺于物欲的一个民族的锐志。

面对我们的后代，我想要重述“多难兴邦”的民族要义。

更重要的是，那条零落和中断了数十年之久的、称之为民族的香火或命脉的链条，应该是向新世纪，向地球上所有的华人后代，连接贯通的时候了！本是同根生，根深叶自密。

让这些上网的走向全球的中国青年们，让成长期幸运地镶嵌在开放时代的这一代人和下一代、下下一代中国人，和西南联大所浓缩的民族精神相通相连。

一旦沟通实现，我相信，他们会荣幸地感到，这个民族留给他们的财富并不贫乏。他们会自豪地认为，做一个中国人的后代，将可以演绎极其丰富和精彩的人格与人生，将创造有别于世界任何民族和国家的长城般的历史。

这是我所做过的最美奂的影视之梦。

一个呕心沥血之梦。

几个月前，美国学者易社强出了一本书《壮哉西南联大》（英文）。易氏为研究中国的西南联大，曾花数年时间奔走于内地及台湾之间，并潜至云南旧地，寻觅故迹。此前，易社强亦曾陆续有一些文章问世。在一些西南联大老人看来，这位热心的外国学者把许多内部的人物关系、事件、时间给弄混了。但是，易社强所指出的“西南联大是世界教育史上的一个奇迹”，这是一个恰当的评价。

过去，国内对西南联大的历史及其人物的评价，一直存在着很多偏颇和不妥。例如，长期的宣传令一般后人们以为：西南联大就是“一二一”运动，就是学潮。再如，对西南联大的一批所谓“右倾”教授学者，则拒不宣传他们在教育与学术上的成就，也就无形中否认了他们对整个民族的贡献和爱国精神。还有，对于当时云南政府首脑龙云的贡献，他对西南联大的支持、保护，以及龙云受进步势力的影响，给云南造成一个民主宽和的环境等等，也由于后来“左”的运动冲击避而不谈。以至对于抗战时期美军如陈纳德、史迪威在云南的活动和业绩，乃至投军协同美军以热血抗日的联大学生，亦受到不公正的歪曲。

当我们伟大祖国将跨进21世纪，重新审视和整理先人留下的“西南联大”这一块民族瑰宝的时机，已然来到。当海峡两岸的联大故人们频频聚首，高唱“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的联大校歌时；当闻一多先生的“七子之歌”以崭新的旋律响彻神州大地时，“西南联大”的历史话题更加推近。西南联大已成为近现代凝结中华民族的一条穿越历史和地域的文化纽带，成为中华学魂的一个重大情结。

哲学家任继愈先生在谈到西南联大的时候，有精辟论述。他说，当年他参加步行团从长沙走到昆明，一是感到中国老百姓太穷太苦，二是感到中国人再穷再苦也不愿当亡国奴。抗日的士气发自民众的最底层，中国的文化是深入到底层民间的，这令他后来选择了中国哲学史为终生专业。任先生并言，我们这个民族有两个特点：一是重“统一”，二是重“气节”。“统一”是中华民族的常态，“不统一”是不正常的，从战国起，一切的帝王和学说都是围绕着如何统一中国而产生和进行的。

因此，“气节”之重，也就成为中华民族的特点。任说，秦桧也是才子，据说字写得很好，但没有流传下来，因为没人愿意学习和保存他的字。而文天祥，似无文治武功，但因正气浩然，遂成为青史人物。可见，中华民族对“气节”之重视，尤如命脉。

至此，我想告诉大洋那头的易社强学者，他所惊叹的“西南联大”，在西人眼中，在世界上的确是一“奇迹”；而对于我五千年文明的华夏民族，却又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是并非“奇迹”的奇迹。